入唐求法沙门弘法大师空海传




中国台湾省中興大學林景淵教授  編著

【緣起】

 

一個真實的故事,如此不可思議……

大唐玄宗皇帝時,印度和尚不空大師千里迢迢來到中國。為延續密宗的法脈傳承,不空留在中國譯經、傳道,將大法傳於得意弟子惠果(中國人)後,鞠躬盡瘁,於西元七七四年離開人間。

幾乎是在同一年,亦即日本寶龜五年,日本香川縣一戶人家誕生了一個小男嬰。此人聰慧不群,博學多聞,但他不求世間的名聞利養,卻在二十歲時剃度出家,法號空海。

空海大師為了追尋平等圓滿的密宗大法,不畏艱險,設法遠涉重洋至中國求學。空海大師於寶龜二十三年(西元七九二年)奉詔入唐,遇海上颶風。歷經艱險,終於來到中國。後屢遇異人,嘗從學於梵師般若三藏、牟尼室利三藏,及不空三藏弟子曇貞。又於長安周遊諸寺,擇訪名師,受學於灌頂阿闍梨惠果大師,盡得密教之奧妙。其後返回日本,大力弘揚,倡言密教,創真言宗。於是密教得以傳至東土,形成「東密」一支。並奠定日本佛教堅固的基石。

空海拜惠果為師,短短數月,盡得密宗玄奧,而惠果卻即將示寂。惠果圓寂前告訴空海:

「我倆宿緣深厚,多次相約來到人間,弘演密藏佛法,彼此代為師徒。這一世,你在西土接我足跡,我亦東生入你之室……」

惠果這番話,意味著什麼玄機?似乎一切都在冥冥中安排已定!此乃大事因緣,不可說也。

在浩翰無垠的時空中,由於不空的死,空海的生,出現了兩顆前後相隨的璀璨明星。他們在中國交會,在惠果身上迸放光芒。這段密宗傳承的歷史,多麼耐人尋味!

在日本,空海的故事流傳甚久。他因何出家?何以到中國求法?又如何為世人振聾啟聵?以下就是密宗大師空海的傳奇一生。

 

【父母心中的「貴物」】

 

根據空海所創日本「真言宗」的宗門說法,空海的確生於西元七七四年,但也有一說,是生於七七三年,如今已很難考據。可確定的是,空海生於日本香川縣多度郡(當時是讚岐國多度郡)的一個豪門世家。

這天,佐伯直田難掩興奮,他的妻子阿刀玉衣為他生下第三個男孩。瞅著哭聲宏亮的小傢伙,紅通通的小臉,俊眉秀目,氣宇非凡。佐伯情不自禁對妻子說:「這一定是個優秀的孩子!我佐伯一門顯赫的家世,就靠他發揚光大了。」隨即作父親的想到一個好名字,「就叫他『貴物』吧!」「貴物」即「寶貝」之意,可見父親如何疼愛空海。

空海從小溫恭謙讓,進退有據,的確也未讓父母失望。「貴物,來,坐到我身邊。」空海知道此刻父親又要講故事了。「今天要講先祖大伴建日連的故事。在景行天皇時,先祖平定東國之役有功,受封於讚岐國。你可知『佐伯』這個姓從何而來?這是天皇所賜,無

上的榮耀啊!」同樣的故事,父親不知講過多少遍了。

小空海心中了然,父親的目的是要他效法先祖精神,作個光宗耀祖的人。然而,當他定睛凝眸,瞅著父親時,入神的並非故事本身,而是想到另外一件事……

話說空海自小就常作一夢,夢見諸佛菩薩坐於八瓣蓮花之上,放大毫光,莊嚴無比。他無法理解其中玄奧,只覺得夢境美妙,衷心嚮往。

雖然當時佛教已是日本國教,即使是兒童,也不免朝夕耳濡目染。但是一再作同樣的夢,也的確難以解釋。「我應該將夢境告訴父親嗎?不,萬一他不信,或當成笑話-----」小空海骨碌著眼珠,不斷冷靜觀察,用心思惟。為了怕遭人訕笑,褻瀆聖境,他還是決定不說。

這個秘密多年後終被公開,起因是他的父母也作了同樣的夢……「什麼?如此殊勝的夢境,貴物說他夢過,而且不止一次!」父母不禁愕然:「難道貴物是聖僧投胎?」

猜測歸猜測,空海的童年與別的孩子並無兩樣,都是在遊戲中成長。有一度,日本兒童著迷於鬥雞遊戲,他們讓公雞互咬得遍體鱗傷,鮮血淋漓,兒童就跟著亢奮叫好,大呼過癮。唯獨這件事,小空海不跟大夥起鬨。他靈機一動,發明另外一種「遊戲」。他用稻草、木石搭起小佛寺,用泥巴捏出小佛像,敲敲釘釘,發覺樂趣無窮。等到佛寺佛像做好了,他就合掌跪拜,「咚咚」磕起響頭……這一切看在大人眼裏都嘖嘖稱奇!

不久又發生一件奇特的事--

有一天,小空海一人在屋外玩耍,適巧一隊監察使的人馬打門前經過。突然,監察使二話不說,滾鞍下馬,雙膝一鬆,竟然對著小空海的方向大禮參拜。一時之間,侍從如丈二金剛,不知究竟發生何事?「啊!天龍謢法!你們沒看見嗎?四大天王撐著傘蓋,威風凜凜守謢這座宅院,不用說,裏面必住著不凡之人,還不趕快參拜!」

大家聽得一頭霧水,其實不只是馬伕衛士,連過往的僧侶都毫無所見,哪來的天龍護法?但是監察使的確看到了!這又如何解釋呢?

 

【求學之路】

 

空海十四歲,父母開始認真考慮他的求學問題。

「貴物如此聰穎,必是作學問的好料子。只可惜多度郡地方小,眼光見識有限,學校又不足,這該如何是好?」

父親傷透腦筋,母親卻心生一計,她遲疑一下,想到這種事不宜操之過急--「還是等阿刀大足前來,再好好商量吧!」

阿刀大足是阿刀玉衣的兄弟、空海的舅舅,當時在朝廷當官,是位大學者。由於漢學造詣頗高,阿刀大足有幸擔任伊予親王(桓武天皇之子)侍講,地位十分崇隆。而他對空海更是疼惜有加,每次來都主動教空海讀書,尤其教他漢文。

「這事不用商量了,就讓貴物隨我到奈良去吧!」阿刀大足聽後,毫不遲疑的說 。「奈良是個大都會,貴物既可增長見聞,進大學攻讀,我也可從旁指導,將漢文傾囊相授,前程必定大好!」

「可是,上大學固然好,但漢文真的如此重要,非學不可嗎?」作父母的不免質疑。

「當然重要!如今上層社會的日本人都認得漢字,並研讀漢書,這已是風尚,豈能不學!」

阿刀大足說得沒錯,自從中國文字及書籍經由百濟(屬朝鮮民族)傳入日本,六世紀時已風行日本上流社會。加上歷次日本留學生到中國,目睹漢文化的興盛,舉凡天文、曆數、醫藥、甚至土地制度、生產技術,都值得學習,於是回國後力主輸入漢文化,漢學更炙手可熱。

「既然如此……好吧!就讓貴物隨你到奈良去吧!」話雖如此,對愛兒依然難捨。

「放心!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。」阿刀大足拍胸保證。

就這樣,少年空海提著簡單的行囊,離開了呵護他的父母,隨舅舅負笈他鄉。

初抵奈良,人煙幅輳,熱鬧異常,大都會特有的政經文化,不斷衝擊著遠地來的遊子。果然如舅舅所言,日本「大化革新」後,積極引進中國的典章文物制度,不僅廢除封地,改配俸祿,還仿效大唐租庸調法,實行租稅改革。連都市景觀都模仿中國,如完成於日本持統八年(西元六八九年)的藤原京,就充滿大唐的都會風貌。

舅舅給他安頓好房間,並特別提醒他:「在我這裏,出出進進多是漢文學者,儘量用漢語交談,可以突破語言的障礙,對你十分有用。」

舅舅讓空海參觀他的書房,浩如淵海的漢文書籍,令空海大開眼界,他於是下定決心--

「既已來此,就該投入書海,一往無悔。」

空海隨即擬定讀書計畫,除了本國語文,漢學更是攻讀的重點。

一晃四年,他果然成績驚人,不但漢語大為進步,漢學也一門深入,舉凡《論語》、《毛詩》、《左傳》、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……他都研讀通曉,甚至可以用漢文賦詩論述。

阿刀大足欣慰之餘,加緊為空海辦入學手續。可是,當時日本大學只准貴族就讀,空海雖出自豪門,也算貴族,但是地方貴族和中央貴族待遇有別,所以一直等到十八歲,空海才得以進大學就讀。

「以雪螢猶怠,怒繩錐不勤。」空海的大學生涯,正如他這兩句詩的寫照。意思是說:「古代窮人讀書,夜晚靠螢火和雪光用功,我認為還嫌懈怠;用繩錐驅除睡意,好專心讀書,我覺得仍欠勤快。」可見他勤學標準之高。

然而,這樣一位好學不倦的青年,竟有一天,倏然萌生拋棄書本離開學校的念頭,多麼令人訝異!事實上,誰也不知從何時起,空海的內心起了掙扎,不同的價值觀如波濤洶湧,肆意擺盪……

他的心中升起了許多問號……

 

【徬徨年少時】

 

空海隨著年齡的增長,一顆青春善感、悲天憫人的心,隱然成形。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寒邃,飄忽不定……

「書本上的知識,到底是解決人的疑惑,還是製造更多困惑?」

「書本不是萬能的,人生有許多根本問題,教科書中毫無解答。」

他想到大學裏貴族子弟的驕橫,就滿臉凜然,義憤填膺……

「同樣是人,為何他們就可以傲慢驕縱,錦衣玉食?而可憐的庶民竟多病殘疾,三餐難繼?為何人生而不平等?」

但縱然如此,對充滿深沉宗教情懷的空海而言,不論貴賤皆是可悲可憫的:

「當我看到穿著綾羅綢緞、騎著名駒、駕著華麗馬車、過著顯貴生活的人們時,我便會覺得這些人現在所擁有的一切,不久後便會像電光泡影般地煙消雲散,人生無常的哀嘆不禁湧上心頭。」

「看到因肢體殘障而痛苦的人,或是從人間戰場上敗下陣來、過著貧病悲慘生活的人們時,都會令我想到人生的因果關係,心中的哀憫無奈便無法自抑。」

他深究起人生最根本的問題--

「生從何處來?死往何處去?」

思想如離弦的箭,飛快越過腦際,想得愈多,痛苦愈深……

「為何我所見所思,都是別人所不見所不思?為何我不能依俗而走、隨波逐流?」

他不禁對天長嘆:「我這顆如風飄泊的心,誰能給我安頓?」

他決定暫時放下書本,走入俚巷,聽聽市井小民的聲音。他開始接觸民間信仰,置身佛學講壇,探索其中有無玄奧之處?

「一切眾生種種顛倒,無明覆蓋……勘破無明,解脫放下……」

從講述的經書裏,他發現無始的業因,讓眾生顛倒愚昧。但是不顛倒的真相,又是什麼?

當他開始深入佛教各宗派,才發現潛存的問題不少。原來,佛教傳入日本後,信仰者大多是中央貴族或地方豪族,於是漸漸貴族化,不論建寺院、塑佛像、寫經典,都只為滿足貴族求富貴求福報的心,至於如何深入佛教的理與行,則乏人問津。更有甚者,由於天皇的出家,寺院生活日趨世俗化,有出家人利用免稅特權,擴大寺產;有富豪假借施捨土地,避免租調。而無法維生的老百姓,得知僧侶可免調役,於是競相出家。如此一來,一襲袈裟所代表的,除了宗教的外衣,沒有實質教理解行的意義。

當然,有心深入教理的出家人不是沒有,但往往因見解紛歧而互相排斥,或因失望而避居山野,自我摸索,難成氣候。

空海深入瞭解後並不死心,他相信在混濁的現狀之外,必有清新的伏流存在,也許隱藏在某個角落,讓百姓翹首以盼。

果然,不久他找到這支伏流。那是一次和沙門的討論中,沙門提到日本民間有一支新興宗派,頗能新人耳目。這支宗派強調人人都可修持得悟,不限於貴族或出家人才有這個機會,所以帶給老百姓無窮的希望。

「這個宗派是--?」空海急著追問,面容凝肅。

「密教,佛教裏的密教。」

「密教是什麼?」

「密教是法身佛大日如來所說的內證真言教法,等覺十地亦難入室,所以叫密教。」

原來,佛教分顯、密二教,並非教理有異,而是形式不同。一般信奉的佛教屬於「顯教」,顧名思義,「顯」即顯露淺近之意,較易理解;而「密教」則奧密幽遠,有特殊的接引眾生方法,除非一門深入,實難講解清楚。所以當空海問到修持方法,沙門也無言以對……

「很抱歉!我也力有未逮,不能給你解答。事實上,密教傳入日本不久,目前只有念誦儀軌,教理體系尚未完備。」

「可有參悟的書籍?」空海屏息以待。

沙門想了想,拿出一本書……

「這是《金剛頂虛空藏求聞持法》,乃大唐皇帝玄宗開元四年(西元七一六年),由印度善無畏三藏帶到中國。不知何時、何人、將它攜來日本。此書我視如珍寶,既然你求法深切,就交給你吧!」

沙門嘴角掠過一抹微笑,他深深被空海的赤誠感動……

「依照密教規矩,未灌頂之人不許傳授大法。我看你應是大根器之人,才破例傳給你。日後,你只要按照經典所教,老老實實誦念「虛空藏菩薩真言」,一百遍後,記憶力大增,不僅能背誦一切經文,而且過目不忘。如此再談修持,為時不晚。」

空海恭舉雙手接下這本書,當下決定拳拳服膺沙門教誨,日夜持誦,決不懈怠。

 

【精進學佛路】

 

為了修持「虛空藏菩薩真言」,空海瞞著舅舅,悄悄離開學校。他獨自一人登上阿波國的大瀧岳(今德島縣那賀郡),在安謐無人的山上,專心修持「虛空藏求聞持法」。

他在山洞的東壁挖個小洞,接迎閃爍明亮的星光進入道場。在本尊香爐法器之前,年輕的空海巋然不動,進入天人合一的定境。

傳說有一次,空海入定,一把鋒利的寶劍自空中直掣而來,他剎時悟到--

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。」

寶劍隨即轉向,登時插入山壁。據說這把劍如今還留在大瀧岳上。

不久,空海又隻身前往土佐國(今高知縣),在海邊的室戶岬苦修。炎暑寒冬,狂風暴雨,他讓身體承受大自然嚴苛的考驗,亟力擺脫肉體的束縛。

「空!空!心要空,身也要空!」

他咬著牙,承受世族子弟從未吃過的苦楚;滴血流淚,換取書本得不到的智慧。為了勘破宇宙人生的奧妙,他日復一日,在天蒼野茫、奇峻幽渺間苦修。他不求世人的肯定,卻無法阻擋別人的誤解--

「這麼優秀俊逸的青年,卻放棄大好前程,每天不修邊幅,流浪在巖山沼澤之間,他一定是瘋了!」

「兒子瘋了?」消息傳來,空海的父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而一直忙於政務的阿刀大足,這時也知事態嚴重,急著找空海問個明白。

一日,行蹤飄忽的空海終於回來了。阿刀大足劈頭便問:為何不繼續學業?沒想到空海卻說:

「舅舅,多少世間學問,都是古人留下的糟粕,眼前對我既無意義,死後更一無所得。」

舅舅急了,想用讀書仕進的好處說服空海,沒得到空海竟淡然回答:

「學而優則仕,不是我追求的人生。我自知是個無才幹、無能力的人,更無為官者的淫威之氣。縱使當了官,也跟大多數官吏一樣尸位素餐,反而自暴其短,引人恥笑。所以,我不僅不想當官,更把官吏的真面目看得一清二楚。」

舅舅登時瞠目結舌,不知空海的腦袋裏到底作何打算?

「出家!舅舅,我要出家!」

「什麼?」舅舅怔住了!

不到二十歲的空海,已經為人生作好重大決定。

 

 

【出祖離家的雲水生涯】

 

空海抱著弘法利生的大願,決定出家。而一直盼望他功成名就、光宗耀祖的父母,卻難以接受……

「出家有什麼好?不能對君主盡忠,不能對父母盡孝,更不能對社會盡絲毫義務;背棄『仁義禮智信』的聖賢之教,太不智了!」

父母的意思是,出家人不能當兵保衛國家,又不能留在家中侍奉父母,更無法投入社會、貢獻才能;如果只是為了規避調役而出家,更令人瞧不起啊!

空海解釋道:「其實佛教和儒教、道教一樣,都是聖賢的教誨,並沒有脫離社會,逃避責任,只是盡忠盡孝的方式不同而已。我出家後一樣要成就大事業,只是不在利己,而在利人。」

談起孝道,他提到佛經上記載,目犍連尊者救了墮入餓鬼道的母親,那舍長者救了墮入地獄的父親,這種偉大的孝行,豈不遠勝於晨昏定省。

空海最後乞求父母:「人各有志,如同鳥在空中飛翔、魚在水中悠遊--既然勉強不來,就請成全我吧!」

話已至此,二老知道留也留不住了,只得顫顫巍巍的點點頭,答應了空海。但是,一想到兒子即將削下一頭青絲,走上孤寂的出家之路,仍不禁潸然淚下。

「一缽千家飯,孤身萬里遊。」空海在二十歲那年,於和泉國(今大阪一帶)槙尾山施福寺,由石淵贈僧正(即勤操法師)授沙彌十戒,剃髮出家。最初法號「教海」,後來改稱「如空」。

二十三歲時,他又在奈良東大寺戒壇院接受「具足戒」,正式成為僧侶。

空海仍精進不輟地修持「虛空藏求聞持法」,並令人驚訝地以漢文完成一部巨著--名叫《三教指歸》。

「三教」指的是儒、釋、道。當時就算中國,一般的耆年宿學,也很難三教俱通,何況是日本人。而年輕的空海,對「三教」闡析十分精闢,其中儒家思想,他早年即有研究;而道家學說,據記載當時並未傳入日本,空海如何得其玄奧,至今令人費解。由此可見,空海治學的潛力無限,而他在修行上契入大智慧法源,也對治學大有幫助。

在《三教指歸》中,空海特別強調佛學的高深,認為它是超時空,貫生死,非世間學問所能及。書中展現空海敏銳獨到的見解,才情橫溢的文采,在當時曾造成不小的轟動。但是空海並不戀棧虛名,他仍然浪跡天涯,遊蹤無定,這其間曾發生不少神奇的故事,至今令人樂道。

有一次,他雲遊到播磨國(今兵庫縣)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。天色已晚,他決定在路旁的小茅屋借住一宿。

住在茅屋裏的老嫗前來開門,當她看到空海,先是一愣,隨即雀躍歡喜:

「你終於來了,我已經等你許久許久了!」

空海愕然:「老婆婆,您是否認錯人了?」

「沒錯!沒錯!我丈夫過世前曾對我說,某年某月某日,將有大菩薩造訪,今天就是他說的那一天,果然你來了,怎麼會錯呢?」

原來,老嫗的丈夫中年出家,禮一高僧為師,精進修行;前些年圓寂之前,對老嫗確曾說過這些話。這些日子以來,老嫗天天燒香拜佛,等著大菩薩造訪,今日得見,怎不令她雀躍歡喜!

老嫗盛情招待,空海銘感在心。臨行前,他提筆寫下「天地合」三字,讓老嫗留作紀念。

另有一天,空海來到伊豆國(今靜岡縣),掛單在修禪寺。聽鎮上人說,當地常有妖魔鬼怪出沒,弄得人心惶惶,寢食難安。

「師父,幫我們破魔吧!」當地人央求空海。

空海義不容辭的說:「要破魔簡單,你們快去準備一枝筆……」

空海用的是經文破魔法,據說只要對著天空,一筆一畫恭敬寫下一段經文,不但可以破除魔障,還能度化群魔。大夥兒聽了,都歡喜地恭請空海揮毫,果然,當空海仰天寫下「大般若經」時,天空竟清晰浮現斗大經文,久久不散。眾人莫不嘖嘖稱奇!

從此以後,妖魔鬼怪未再出現。如今修禪寺還留有一尊佛像,是空海當年鎮魔所雕。善男信女或觀光客到了此地,仍要爭相膜拜。

空海行經故鄉屏風浦時,也留下一段佳話……

屏風浦,顧名思義,山光如屏,風景似畫。一大清早,空海登上山巔,一面作畫,一面欣賞風光。

不知何時,天空竟騰起紫色祥雲,悠悠浮現出諸佛菩薩曼妙祥和的法相,或站或坐,靈慧自在。空海頓時看呆了,恍惚間竟不知身在何處,是天上還是人間?

「諸佛菩薩竟然在眼前示現……」,空海突然想到機緣難再,他抓起紙筆,立刻繪出這漫天的瑰麗莊嚴--

那天下山,空海拎著滿滿的畫作,每一幅都是變化萬千,栩栩如生的諸佛繪像。

這件事後來在屏風浦流傳開來,空海登上的山嶺就被命名為「我拜師山」;又因紀念諸佛駕雲湧現,也叫「湧出岳」。屏風浦又憑添一則佳話。

空海一生的傳奇故事甚多,但影響他至為深遠的,應屬下面這件事--

某天夜晚,空海作了一個夢。當時他正面臨修持的瓶頸,期待能獲得深契的大法或經典。沒想到夢中竟有一人,拿著一本經典走過來……

「這是你要求的經典,名《大毗盧遮那經》。它就藏於大和國(今奈良縣)高市郡久米寺。」

「這是上蒼的指引嗎?」空海醒來後半信半疑。

空疑無用,他決定親往大和國跑一趟。沒想到竟然又是如此不可思議,這本又名為《大日經》的經典,就正典藏在久米寺的東塔。而這部經也是密宗兩大經典之一,另一部則是《金剛頂經》。

空海欣喜之餘,仔細拜讀這部經典。卻沒想到,這部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經典,竟然如此深奧難解。他的自信瓦解了,他一直深信自己可以無師自通。

「不!我錯了!『無上甚深微妙法』,豈能沒有明師指點……」隨即,他感到無力與困惑:「唉!說法者如雲,哪裏有真正的明師呢?」

空海竟然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了。

 

【矢志求法】

 

空海深知自己面臨的困境,不僅在於無法理解《大毗盧遮那經》,還包括修持以來,經典、法器的不足,山門師承的缺乏。然而,追溯日本密教的始祖,一為修「虛空藏求聞持法」的道慈律師,一為持《孔雀經》的小角,都只重念誦儀軌,不能稱為完整的密教。空海經過一番思量,認為只有到中國或印度去,才能找到真正的密教法脈傳承。他於是興起一念--

「到大唐去!」

念頭一動,非同小可。當時交通不便,國與國之間關係疏遠,一個非官非商的和尚,如何能隻身前往中國?想到這裏,空海腦中閃過三個字--「遣唐使」。他雙眸一亮,或許這正是唯一的方法。

當時日本天皇為促進與大唐文化、科技的交流,不時派「遣唐人員」赴唐考察。被遴選的成員都有其專精及使命,或許增加一位促進宗教交流的和尚,並不為過。但是,困難在於空海名不見經傳,如何有資格被朝廷選上?

「必須得有力人士保薦,這是無庸置疑的事,但是找誰好呢?」空海念頭一轉,想到了他在朝廷當官的舅舅--阿刀大足。

有了腹案,空海開始打聽遣唐船出發的消息。

「最近有遣唐船要出發嗎?」

「去年就曾有遣唐船出海,可惜才從難波出發不久,就遇上暴風雨,幸好臨時折返,否則不知死多少人。」有人這樣告訴他。

遣唐船常常遇險罹難,這已不是新鮮事了;空海擔心的是,朝廷會不會因此更改遣唐計畫?今年還會派遣唐船出海嗎?

「會的,你放心好了。朝廷引進大唐文化科技的決心不變,遣唐船就一定會銜命出發。」

既然大家都這麼說,空海就吃了定心丸了。緊接著,他便動身前往京都,去見阿刀大足。

「貴物,竟然是你!」

許久未見到外甥,作舅舅的幾乎認不出來了。這時已近而立之年的空海,外表看起來潔淨清朗,尤其那雙眼睛,炯炯有神。倒是阿刀大足老多了,官場的險惡,人事的辛酸,化為一道道縐紋,鐫刻在他的臉上。一聲「貴物」,勾起多少過往回憶。

相逢的喜悅並不長久,當空海表明來意,舅舅的表情立刻沉重了……

「去中國是趟危險之旅,你真的一定要去嗎?」

阿刀大足警告空海,大海風險萬端,在歷次遣唐任務,遣唐人員罹難無數,所以非不得已,很少人願意前去。

「再說,依朝廷規定,除遣唐使外,一般人員都必須在中國滯留二十年,充分吸收大唐文化後,才能回國;未留滯二十年而擅自回國者,將流放孤島,終老一生。這是十分嚴厲的處罰呢!你願意在異鄉待二十年嗎?」

「我願意!」空海毫不假思索地說:「大唐人文薈萃,氣象萬千,只要去一趟長安,等於世界各地跑了一趟。所以不管多危險,多長久,我都願意一試!」

空海的堅定決心感動了舅舅,得到了舅舅的應允。以阿刀大足當時在朝廷的地位,推薦一名遣唐人員,絲毫不成問題。

「好吧!異鄉之路雖迢遙,我仍然祈禱有生之年,見到你平安歸來。」

阿刀大足雖答應了空海,仍不斷提醒他大海的駭浪驚濤,異鄉之路更迢遙坎坷,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見到空海平安歸來。

【危險之旅】

 

延曆二十三年(西元八○四年)五月,空海終於一償宿願,以留學僧的身分,登上了遣唐船。這次出海,是繼續去年未完成的任務,大使仍為原先的藤原葛野麻呂。

出發前,空海曾赴九州宇佐人幡宮祈願;他抱著戒慎之心,祈求一路平安。當年大唐玄奘和尚赴西方取經前,曾做得吉祥之夢:夢見蓮花托足,好風扶翼,給了他十足的勇氣。空海不知是否也祈得吉祥之兆?

事實上,空海從未恐懼,而是充滿喜悅和信心的,他相信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。可能的話,他還想由大唐到天竺去,一探佛教發源的聖地,一定收穫匪淺。

雖然說,這一去經年,險阻重重;天倫離散,多少人為離情所苦,空海卻不為所動;因為他已過慣雲遊的生活,環境的變遷,時光的消逝,不過是生命長河中的浮光掠影,何能影響他的心情?

於是,他從容不迫的登上遣唐船,開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。

日本這次的遣唐任務十分盛大,共有四艘船前往中國。空海所搭的第一艘船,從難波(今大阪)出發,前往九州肥前國田浦港(今平戶市),和其他船隻會合後,再於七月六日正式出發。

第一艘船上共有二十三人,包括大使、學者、僧侶等;第二艘船上則除了判官等二十多人外,還有位大人物,即傳教大師最澄。

最澄乃日本天台宗開宗祖師,而空海日後也成為日本真言宗始祖,兩人都堪稱日本佛教改革者;沒想到早在西元八○四年,兩人便在遣唐任務上相遇。

空海對最澄十分尊敬,得知他小小年紀便出家,十九歲時,就在比叡山建造草舍,日誦《法華》、《般若》等大乘經典,並得到唐僧鑑真大師傳來的《法華玄義》等書,不斷研討,奠定日本天台宗的基礎。二十二歲那年,他已經成立一乘止觀院,備受桓武天皇敬重。

空海比最澄小七歲,最澄成立一乘止觀院時,空海還是個十五歲的髫齡小子,連佛法是什麼都還不懂。最澄後來登上內供奉十禪師的寶座,那一年空海剛出家,浪跡天涯,沒沒無聞,和最澄崇高的地位焉能相比。但空海心知肚明,地位的崇隆,並不代表修法的高低--他對自己充滿信心。

這次最澄的任務和一般人不同,他是以宗教考察名義出國,所以短期內就可回國。尤其令人羨慕的是,有了這次出使的見聞,更能彰顯當權派以及最澄的宗教地位。無怪乎其他人倚在船邊,依依不捨望洋興嘆時,最澄的神情卻是輕鬆自在的。

第二天,七月七日,平靜的海面掀起大風浪。沒想到大海的風險來得快捷,令大家措手不及。

滔天巨浪如猛獸般,張牙舞爪、漫天蓋地而來;船兒載浮載沉,任由大海擺布。摧枯拉朽的力量,癱瘓了船隻的航行能力;船上的人隨著搖擺傾斜的船板,翻來滾去。慘叫聲伴隨暈眩嘔吐聲,都被大浪的巨吼蓋過。為了維持一線生機,大家拚命抓住固定的物體,以免被大浪打入海中。

那時日本造船技術極差,據說船無梁柱,只用木皮拼湊;為防滲水,則在木皮縫中塞入海藻,一遇大浪,自然很容易解體。

空海比任何人都清楚船體結構,因為他涉獵唐書最多,也看過講解造船技術的漢文書籍。他突然想到:「船帆處猶如人體脊骨,是最堅固的地方。」於是他狂喊著:

「大家往船桅處靠攏!」

在千鈞一髮生死之際,每個人都自顧不暇,誰還管別人的安危?

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,空海緊抱木柱,任由風浪拍擊,打得全身濕透。他想到自己過去苦修時,也曾歷經重重艱險,耐盡煎熬,只要稍具定力,這點風浪又算什麼!再說,這狂飆的驟雨暴風,不正透露著宇宙強悍的脈動,只要穿透這層恐懼,就能體會大自然澎湃的活力。人,就是須體會天心,達到天地人和合的境界,才能真正悟入大道。

這正是空海的使命:不管道理再深,體會再難,他也要為世人振聾聵、開智慧。空海相信,在未達成上天交付的使命前,上天是不會讓他死的。

這時,最澄所乘的第二艘船已被大浪沖失得不知去向;而第三及第四艘船,則被大浪打翻,人和船一起沉入海底。相較之下,第一艘船還能在風浪中掙扎,尚未解體,已算是非常幸運了。

不久,風浪漸漸停了。第一艘船上倖存的人,這時才精疲力竭爬上船艙,檢視船體。他們發現船體雖然殘破,仍能勉強前行,都不禁趕到慶幸。

但是,船卻失去航線,迷失在茫茫大海中。測量的儀器壞了,大家只好用目測尋找方向。就這樣白天觀太陽,夜晚觀北極,渾渾噩噩地熬過三十天。

三十天後,船上的水糧消耗殆盡,大家又渴又餓,前途茫茫望著大海,心想若無奇蹟出現,只有坐以待斃。就在這時,聽到有人高呼:

「看!海水顏色不同了,陸地不遠了!」

原來在江海交會處,海水顏色必起變化。這一發現,大家又鼓起生存的勇氣,剎時間,歡呼聲震天價響。屈指一算,他們已經在海上漂流三十四天。

八月十日,空海所乘的第一艘船抵達福建。九月一日,最澄所乘的第二艘船,也從迷航中脫險,抵達明州寧波府。而另外兩艘船則人員全部罹難,船隻也沉入大海。

根據近代日本人研究,從西元六三○年到八九四年,兩百多年間,日本共遣唐十九次,順利抵達者八次,其餘十一次皆罹難,成功率還不到一半。

這也說明何以日本人至今仍緬懷遣唐使的功績,要不是這些人出生入死,引進先進的大唐人文及科技,如何能推動日本文化的蓬勃發展?而空海此行的收穫,更對日本文化的發展造成極大衝擊。

 

 

【入唐第一關】

 

空海所搭的遣唐船上共有三十多人,好不容易逃過海難,千辛萬苦到達大唐,大家心想,以後的身份就是大唐貴賓,應該備受禮遇。沒想到船隻靠岸,非但無人迎接,海防還下達禁令不准上岸。這些日本人不明所以,不僅感到失望,更十分氣惱。

原來當時日本遣唐船都循兩路上岸:一條從北邊,繞過新羅(今韓國南部),於山東靠岸,再走陸路到達長安;一條循南方,經日本九州,在江蘇一帶登岸,也有京城派來的使臣接待。但不巧的是空海所乘的第一艘船,由於偏離航道,竟在福建登陸。上岸的地點是長溪縣赤岸鎮,一個閩越小鎮,蠻荒閉塞,唐朝時才有漢人移入。無怪乎當地人一聽說日本人來了,不瞭解遣唐使是什麼,卻想到可怕的日本海盜,於是大為緊張。

「將船上的人嚴密看管,不准上岸!」這是海防發出的第一道禁令。

在語言不通、觀念差異下雙方交涉了月餘,赤岸鎮的海防仍然堅持原則,不予放行。大使藤原葛野麻呂不得不放棄談判,另謀他途。

「我們離開此地吧!將船開往福州,或許能遇到開明的州官,准予上岸。」

船於是再度啟航,在海上折騰數日,於十月三日到達福州。不料當時福州刺史柳冕因病辭官,代理刺史仍是個不明就裏的人。他看了藤原親手寫的入關書表,對一行人的身分仍然懷疑。

「這麼拙劣的漢文,怎會出自遣唐使之手?一定是騙人的!」

代理刺史憤怒地把書表丟於地上,不予處理。

藤原一共上書三次,非但未打動州官,還惹惱了人家。州官下令封船,將船上日本人全部趕上沙灘。大家驚惶失措,開始恐懼州官下一步將採取什麼行動?

這時,既著急又尷尬的藤原,只得放下身段,求助於空海。原來早有人向他建議,說空海精通漢文,文筆尤佳,書表應由空海來寫。然而藤原卻認為空海籍籍無名,豈能信任他?如今,情勢已到窮途末路,藤原心想,就姑且讓空海試一試吧!

空海臨危受命,從容攤開紙,提起筆,就坐在沙灘上振筆疾書起來。沒想到頃刻之間,便完成一篇絕妙好文--

「高山雖澹然,唯禽獸不辭勞苦來投歸;深水雖不言,唯魚龍不憚倦困而來赴……」

洋洋灑灑一路寫來,他強調這次遣唐任務,是仰慕大唐天子之德,不惜性命危險而來,所以望能惠予放行。果然,州官一看,便知文章出於高人之手,若非日本天皇派遣的使者,怎能有此功力?他立刻下令放行,且覺先前怠慢不當,理應補償。不久,代理刺史親來致歉,並安排食宿,大禮款

待。

一篇文章竟造成天差地別的效果,真是令人料想不到!

緊接著,為安排遣唐人員前往長安,州官備好書表,命人兼程赴京,並請藤原等耐心等待。於是,大家又在賓館住了個把月,眼看時間一日日過去,朝廷的回覆卻遲遲未能到達。

「人已到了中國,長安方面若不准進京,豈不太過份了!」

大家想到這一路來的波折,不免怨聲載道。而大使藤原對於出發前後的際遇,更是感慨良多--

「出發前何等風光!蒙天皇賜宴,並賜被三領、衣一套、黃金二百兩。猶記臨行那天,天皇設宴餞行,親自賦詩送別,感動得我涕泗如雨。當時即想,旅途再艱險也值得了,沒想到今天境況如此不堪……」

言下之意,對於來到中國所受的冷淡,備感委屈。而接下來長安方面的反應,藤原也不表樂觀。

然而,他卻猜錯了--

其實中央不同於地方。大唐皇朝對於外賓接待工作出其慎重,故較為耗時,並非故意延宕時日。當福州來者將遣唐使懇請入京書表,送至長安,尚書省禮部立即動員起來。禮部「主客司」主掌「諸蕃朝聘之事」,行程的安排、驛傳、給賜等工作,總攬包辦。他們儘快裝飾好馬車,選好前往迎接的人員,兼程趕赴福州。同時,禮部並與「鴻臚寺」密切聯繫,舉凡入京後的朝貢儀式、賜宴安排、往來事務的接洽協調,皆交由「鴻臚寺」負責。原則上,「凡四方夷狄君長朝見者,辨其等位,以賓待之。」其周延的程度可見一斑。

貞元二十年(西元八○四年)十二月隆冬,禮部派來的接待人員到達賓館,一時之間,駿馬禮車,好不壯觀!百姓都來爭睹長安來者的風釆,對於日本使者更是既好奇又崇敬。

藤原等人終於揚眉吐氣,放下心中疑慮,風風光光上了禮車,沿途都有朝廷人員護送接待,此去七千五百里旅程,不會再受到冷落了。

空海由於語言的便利,一路上和禮部人員聊得最為投契。大家細數日本歷年的遣唐學者,提到在唐玄宗開元五年(西元七一七年)來到中國的吉備真備,他的勤學精神最是令人津津樂道。

「吉備真備在長安拜趙玄默為師,並在鴻臚寺單獨求學。聽說他從早到晚讀書不懈,持續十七年都是如此。」

「吉備真備回國前,還將省吃儉用存下的錢,全部用來買書;還買了許多

日本沒有的器物,如測影鐵尺,樂器銅律管等等。」

「不只這些,聽說還有角弓、射甲箭、平射箭等種種兵器,對日本貢獻良多。」

禮部人員七嘴八舌,爭相稱頌吉備真備,當然也為中華文物影響日本,感到驕傲。

空海聽後,不免提醒自己:「我既已千里迢迢來到中國,就該把握此千載難逢機會,切勿空手而回。」

當時他萬萬想不到,自己和不空、惠果之間妙不可言的法緣傳承,竟然在這次大唐之旅中實現了。

 

 

【長安拜師】

 

往長安的路上,風景時而雄渾,時而秀逸;時而奇峻,時而平曠。果然如古人言:「行萬里路,勝讀萬卷書。」而令遠來的日本人更為訝異的,是進入長安城後,看到長安城的繁華富麗……

「北堂夜夜人如月,南陌朝朝騎似雲。」活絡的人潮,熱鬧的街市,穀麥山積,百貨輻輳,真是富足樂利!

此外,房舍櫛比,大道縱橫;玊輦金鞍和七香馬車,載著王侯貴族,呼嘯而過,看得人眼花撩亂。

當時,長安的宗教氣氛濃厚,不僅佛教塔剎如林,景教、拜火教、摩尼教等西方宗教,也隨著金髮碧眼的傳教士湧入長安。

「真是兼容並蓄,好一個國際化的大都會!」空海不禁讚歎。

抵長安不久,遣唐使藤原便動身返國。那年是唐順宗永貞元年(西元八○五年),空海住進長安西明寺。

空海的日子過得充實而忙碌。為了對長安城作一番巡禮,他每天不停地行腳古蹟塔剎,和中國儒士問學究道,參加法筵講座等。他並不急著拜師,相信因緣和合時,自然水道渠成。

這段期間,除了巡禮古蹟塔剎,和中國儒士問學究道,並參加各種法筵講座。他也接觸外國僧侶,為了學習梵文及印度佛學,他在醴泉寺結識印度僧侶牟尼三藏及般若三藏,還有數名南印度婆羅門。其中牟尼三藏出身於印度首屈一指的大寺院--「那爛陀寺」,正是空海嚮往的佛學聖地。從這位智通古今的高僧口中,空海更為瞭解印度佛學。而另一位般若三藏更是遠近馳名,他曾隨龍智菩薩學習瑜伽,學養深厚。兩位高僧對空海都極為賞識。那年,般若三藏剛譯完《新華嚴經》及《六波羅密經》,將譯文寫於貝葉之上,贈予空海,可見其對空海賞識的程度。

轉眼之間,冬去春來,春盡夏至,空海在長安度過數月,終於時機成熟,殊勝的因緣就要來到--

有一天,西明寺志明法師、談勝法師來訪,閒聊中談起一人--

「你到長安遍謁高僧大德,卻未見此人,實在可惜!」

他們所說的正是青龍寺大和尚惠果!

「他不僅是青龍寺灌頂阿闍梨,更是大興善寺大廣智不空三藏的嫡傳弟子。你想知道這段密宗傳承史嗎?待我們說給你聽。」

於是,兩位法師便從密宗的緣起談起--

最初,大日如來於法界宮,將傳法祕璽及《金剛頂經》、《大日經》兩部經典,傳給金剛薩(土垂)。佛滅後八百年,經龍猛菩薩、龍智菩薩一路傳下去……

「直到我朝玄宗皇帝開元四年(西元七一六年),密宗傳法人善無畏三藏

來到中國,第二年,他翻譯了《金剛頂虛空藏求聞持法》……」

「啊!就是那部經引我進入密教的!」空海欣喜地說道。

在空海心中,時光不覺回到他十八、九歲時的青澀年華。當他從沙門(可能即勤操法師)手中接過《金剛頂虛空藏求聞持法》時,萬萬想不到自己會為大法來到中國。現在終於明瞭這部經的來歷,歲月悠悠,往事卻歷歷在目啊!

「由於善無畏三藏的緣故,兩部曼荼羅的密教系統才得以完整傳入中國。善無畏三藏傳法於一行禪師,而一行禪師於開元十五年圓寂,並沒有嗣法弟子,眼看法脈就要在中國斷絕了!這時,印度的不空三藏身負重任,千里迢迢來到中國,譯經、傳道,將正統密教發揚光大。」

這位密宗大師就一直留在中國,玄宗賜封他為帝師之尊,敕令供養……

「代宗大曆九年(西元七七四年),不空恬然示寂,其弟子覺超六哲之一的惠果大師得付大法。這位惠果大師現住青龍寺,是目前密宗最傑出的覺超大哲;你好不容易來到中國,怎能不參見這位大師?」

這一句話點醒了空海。果然,密宗的主流在中國,而代表正嫡的大師就在

長安。奇怪的是,他一聽見惠果的名字便倍感親切,迫不及待想見他一面

這時,年邁的惠果已有覺知,他也在等待著什麼。

這天,青龍寺正以齋食供養十方大眾,熱鬧非凡。惠果獨自端坐於廳內,一位小和尚將空海引了進來。惠果一見空海,開門見山便說:

「我早知你要來,我已等你很久了。今日相見,大好、大好!」

空海這時心中的感動無以名狀。「就是他了!」彷彿此生一直在尋覓的,就是這樣的眼神,這樣的話語,這樣的「盡在不言中」。

不必曠日多尋了,空海當下拜惠果為師。惠果也隨即對空海作初步開示,雖然他明知以空海的程度,「只證不說」即可,何需多費唇舌!

「一切眾生身心實相,本與大日如來完全平等,所有功德無不具足;但是卻因無明妄想,遮蔽智慧之眼,故不能發現自身之光明。所謂密教之『密』,乃指眾生本身這個祕密,而非外來之祕。」

空海也回應惠果的話,說道:

「大日如來之『日』,乃除暗遍明之意,這是如來智慧之光,遍一切處,照明萬有,不分晝夜。此與世間日光有蔽則障,晝出夜隱,大不相同。故說大日如來平等開發一切眾生善根,這也就是我當初選擇密教的原因。」

從那日開始,空海便由惠果帶領,專心參悟「諸佛所祕,眾生所祕」,終於勘破無明,直達真如法性。

空海日後為惠果寫的碑文中有云:「波濤萬萬,雲山幾千也。來非我力,歸非我志;招我以鉤,引我以索。」可見師徒二人因緣相應之深,及對上師感恩的難以言盡。雖然師生之緣只有短短數月,卻令空海一生受用無窮。

 

 

 

【青龍寺大弟子】

 

惠果初見空海,即對他非常器重。據說他無意中曾向弟子透露:「空海乃三地菩薩也!」可見他早知空海普門大機的根器。

空海在青龍寺進步神速,第一個月入胎藏界法灌頂壇,第二個月入金剛界法灌頂壇,到了第三個月,惠果將傳法大阿闍梨的職位授與空海。短短三個月,空海完成了別人一輩子學不來的課程。

「不思議呀!不思議呀!」不止是同門師兄,連師父惠果都忍不住讚歎空海。

惠果曾私下對空海透露:

「我的弟子眾多,出家、在家眾皆有,但都或學一部大法,或得一尊一契,無人能兼而貫之。像你這樣於短短數月,即以兩部祕奧壇儀印契,可謂空前。」

惠果同時說道,他目前是以「瀉瓶」般傾囊相授,一來見空海根器大利,二來也因時間緊迫--

「我年事已大,不久將去,你要好好把握這段難得的因緣,將密宗發揚光大。」

除了傳法,惠果還希望空海將佛經、法器等流佈海外……

「我準備召畫工畫胎、金諸曼荼羅,請鑄工造佛具,請寫經生抄經,讓你帶回日本。」

惠果說到即作,一時之間,青龍寺內人才濟濟,畫工、鑄工、寫經生各司其職,忙得不可開交。

空海也竭盡所能,除了自己忙於蒐集佛教文物,也託中國友人幫忙。其中越州節度使中丞大都督,主動命手下多方蒐尋,不止佛教器物,連詩賦、碑銘、卜筮、醫藥,一應俱全。希望空海能將將這些文物攜回日本,發揚光大。

於是就在那個時代,許多中國珍貴文物,藉空海傳入日本,至今仍被日本列為國寶。如存於神護寺及東寺的「兩界曼荼羅圖」,又如在高野山「靈寶館」所陳列的許多密宗經典,它們都屬於唐代抄本,乃空海當年攜帶回國。在沒有官方支助下,民間的動員能有如此成績,也著實令人驚嘆了。

空海在青龍寺雖有惠果師父大力栽培,卻也令別人眼紅;其中以同門師兄珍賀對空海最為不滿。他曾向惠果反應,何必傳授外來和尚密宗大法,此舉對中國不利。惠果不願多言,只一笑置之,不予理睬。

珍賀自覺無趣,對空海更加排斥;但空海無意樹敵,只有多所忍讓,於是珍賀內心起了掙扎。

一天晚上,珍賀夢見兩個持武器的凶神,惡形惡狀朝他攻擊,他被嚇醒,頓時痛悔得流下眼淚。

「只因私心妒意,無法釋懷,招來人神共憤……」

其實珍賀也知自己不對,只是不願認錯。夢中的警示讓他痛下懺悔,他鼓起勇氣向空海道歉,並表示願意作空海弟子,任由他差遣。空海立即原諒珍賀,也結束了這段同門恩怨。

一晃眼,秋盡冬來,花殘葉落,又到了瑞雪紛飛的時節。算一算,空海已在惠果門下待了數月。這短短數個月,惠果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;空海自覺何德何能,對師父更是感激不盡。

這天,惠果將空海叫到身邊,似有大事要向他宣告。

「空海,我已將大法傳授給你,抄經畫像的工作也已完成,你應早歸故鄉,流布天下,才是蒼生之福,四海之幸。」

惠果說話時已氣虛力弱,這位老人似乎真到了風燭殘年。

「師父,我還不想走。」

空海似有不祥預兆,不由得流下兩行眼淚。

「不要執著!此土緣盡,你留下無益。你應將兩部大曼荼羅,一百餘部金剛乘法,及三藏轉付之物,併供養之具,全部請回貴國,令其保存傳布於大唐之外。」

「我已年老,不久人世;你無須難過,人之生死,極為平常。我倆宿緣深厚,多次相約來到人間,弘演密藏佛法,彼此代為師徒。這一世,你在西土接我足跡,我亦將東生入你之室,一切都在冥冥中安排已定,大事因緣,不可說也。」

雖言不可說,惠果其實已把因緣點破。空海這時也了然於心,只是對師父的感情仍難以割捨。

「你只要時時想到增蒼生福、泰萬民樂,即是在報答佛恩師德,忠于國、

孝于家也。你遠涉歸國後,將我深法流布出去,我便心願已了。勿久滯於

此,切記切記!」

惠果的句句叮嚀,聲聲催促著空海早日回國弘演祕法。師父這麼深重地付

託,空海不免疑惑此中的真意為何?師父為什麼說「此土緣盡」呢?

回顧中國歷史,應知惠果指的正是「會昌法難」。

唐武宗會昌五年(西元八四五年),武宗及宰相李德裕崇信道教,嚴禁佛教,毀佛寺四萬餘,下令二十六萬僧尼還俗,給予佛教毀滅性的打擊,史稱「會昌法難」;其與北魏太武帝及北周武帝的毀佛,並稱「三武之禍」。幸好惠果生前已囑空海將密宗重要經典器物帶到日本,保存下來,否則很可能毀於會昌法難,斷此法脈源流。

惠果於唐順宗永貞元年(西元八○五年)十二月十五日圓寂,與空海的師徒關係只有短短數月,但這件事的影響卻是跨國界、貫古今,更在密宗傳承史上留下光燦的一頁。

惠果走了,在眾多師兄弟中,空海膺命為師父撰寫碑文;於是,著名的〈大唐神都青龍寺故三朝國師灌頂阿闍梨惠果和尚之碑〉,竟然出自於日本和尚空海之手。此碑文在中國早已失傳,要不是當年空海自抄一份攜回日本,編入《遍照發揮性靈集》中,後人將無從考據,更難睹空海的文釆。

至於青龍寺,後來也毀於「會昌法難」,直到一九八○年,才在西安南方鐵爐廟附近發現其遺址。一九八四年,一群日本「真言宗」信徒,合資在原址興建「惠果空海紀念堂」,並樹立「空海紀念碑」。於是,一段幾乎被中國人遺忘的歷史,在有心的日本人贊助下,重新被喚起,並得到推崇。提起此事,實令身為中國人的我們汗顏。

 

 

【辭別大唐】

 

惠果圓寂後,空海外表力持冷靜,內心卻潮湧著對恩師的懷念,無日間斷。有一天,他獨自靜心唸佛時,竟然看見惠果駕著祥雲來到面前。

「師父!」

空海激動地叫了一聲,惠果默默看了他一眼,便飄然而去;空海當下領悟,不再執著。

於是,空海放下萬緣,向未來邁開大步。

「師父叫我勿久滯此地,儘快回國,現在該是行動的時候了。」

他開始認真考量回國的可能性。

嚴格說來,空海從西元八○四年七月由田浦港出發,直到西元八○五年十二月惠果圓寂,不過才短短一年半的時間,距離二十年留學期限還十分遙遠。雖然,他已完成留學僧該作的事,不但參得大法,還蒐羅了大批經典器物,但是畢竟於法無據,貿然回去一定會受到懲處,遭受流放的命運。

「流放孤島可不是鬧著玩的,你切莫冒這個險。」許多人這樣勸他。

再說,大使藤原業已返國,要回去也沒有船了,這是空海必須考慮的。

困難重重,但是擋不住空海的決心。他相信該作的事,因緣必會具足,只是眼前時機未到而已。

西元八○六年一月,他的機會來了。沒想到短短數月,日本又派「遣唐使」來到中國,這次來的是高階遠成。空海一聽這個消息,立刻趕去見他。

空海先出示自己所蒐集的經典器物,洋洋大觀,令高階遠成大為驚喜,直讚道:

「太不可思議了!你在長安的時間雖短,成果卻不遜於他人的二十年。」

空海一見高階遠成頗具善意,便坦白說出來意:

「我想儘快回國,一來將此行的成果呈報天皇,二來也想早布大法,造福蒼生。」

高階遠成知道空海已具有傳法大阿闍梨的地位,縱觀日本國內,還無一人可與之相比,回國傳法甚是必要。尤其,他更被空海的真誠感動。

「好吧!我可答應帶你回去,也將向朝廷力保,為你脫罪;但是,我仍然沒把握,不知天皇將如何處置?」

聽高階遠成如此說,空海只有一再稱謝,坦承只要能回國,任何代價都願付出,後果也自行承擔,請他勿慮。

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。空海十分高興,沒想到因緣之力如此不可思議,這麼輕易地就為他舖好回國之路。

「來非我力,歸非我志」。真到了要離開的時侯,依依不捨之情在所難免。時間雖短,空海在中國也結交了不少友人,如朱千乘等多人,紛紛作詩賦別,真情流露。空海也寫詩留別,如一首〈留別青龍寺義操闍梨〉的詩中,他寫道:

「同法同門喜遇深,隨空白霧忽歸岑;一生一別難再見,非夢思中數數尋。」

空海在異鄉生死相契的友情,是如此真純!如此難捨啊!

在長安的時日雖不長,空海的多才多藝也逐漸展嶄露。他的書法造詣很高,對於篆、隸、楷、行、草等字體都頗有大家風範。其中最令人所熟知的,便是「五筆和尚」的軼事。

據說唐順宗見壁上王羲之的書法剝落,召留學僧空海代為題字。只見空海神奇地以雙手雙腳握筆,再加上口中也銜著一枝筆,五筆齊落,瀟瀟灑灑地成了五行大字,令順宗大為驚訝!口頭褒勉之餘,還送了空海一串念珠。從此,「五筆和尚」空海的故事便流傳開來。

空海的書法名不虛傳,對照他早期的書法(如《三教指歸》),和入唐後的筆法,顯然受中國書法家的影響至深。從流傳至今的「風信帖」可看出,入唐後空海的筆法,結合顏真卿的骨架氣勢,王羲之的豪放飄逸,功力更見深厚。

即將踏上歸程,空海的心境不同於來時的輕鬆。此趟回去,他身負重任,至少攜帶密宗經典二百一十六部共四百六十一卷,還有曼荼羅法器,以及密宗歷代祖師轉贈之物,不得有任何閃失。尤其在密宗之經書儀軌尚未傳入日本的當時,這些東西更何其珍貴!而大海兇險萬端,不禁叫人為之捏把冷汗。

再說,空海已承接法脈邅遞的任務,回國後必須開壇灌頂,廣度人天,此大願力如何實現?也令人頗費思量。

一日,空海漫步來到海邊,他遙望故鄉,拿出「三鈷杵」(「三鈷杵」乃結合身、口、意三密的密宗法器)拋向空中,祈求「三鈷杵」代為探路,保佑平安返鄉。只見「三鈷杵」在祥雲中向東飛去,從空海的視線中消失。

 

 

【鎮國護法】

 

空海離開長安後,所搭的船於同年四月到達越州。趁上岸休息的空檔,空海又在當地蒐集了不少典籍,並親自抄寫。這時他也聽到最澄的消息:這位天台大師曾於一年前到達越州,在龍興寺修習密法,並接受順曉法師灌頂,而順曉法師也是不空法師的弟子。

空海的船離開越州,果然十分順利地經明州抵達日本。其間未遇見狂風巨浪,更未延宕時日,真是幸運極了!

空海抵達九州後,更委請高階遠成代呈一份「目錄」給朝廷,上面詳列這趟所攜回的經典、法器,包羅萬象,足見成果豊碩。他還寫了上表文:

「空海闕期之罪,雖死有餘辜,但竊喜在有生之年請來難得之法。」

一則請罪,一則欣慰此行的成果,相信天皇若有遠見,必能合理處置。

不巧的是,此時平城天皇才即位,寵妾藥子和她的哥哥仲成擅權,懦弱無主見的平城天皇對空海的事始終難以決斷,這時朝中出現不少異聲。原因是最澄已先一年回國,也請來不少密宗經典,且最澄還在高雄山寺為人祕密灌頂。而籍籍無名的空海所引進的密宗大法是什麼?有何價值?瞭解的人卻不多。眾議主張,將空海暫留九州,不准進京,以待懲誡。平城天皇於是降旨執行。

瞭解內情的人無不為空海抱屈。以空海曾到長安,而最澄卻僅到過天台山來看,空海的貢獻實比最澄為大;而且最澄在越州所接受的只是初步灌頂,帶回的密宗經典也不多,實不應厚最澄而輕空海。

然而,話雖如此,大家卻不得不承認,最澄回國後親自上奏朝廷,自稱「圓教難說,演其義者天台」,已在朝廷建立權威地位;天皇且將其所獻經典,敕七大寺抄寫。空海所受的冷落,已在意料之中了。

空海因此不得入京,而留在九州由太宰府安排住進觀世音寺。這時,空海倒處之泰然;他相信,諸行無常,沒有不變的人事,也沒有不變的朝綱。

後來,平城天皇在位僅四年,就因病讓位給神野親王,退居平城宮。神野親王即位後稱嵯峨天皇,英明多智,對空海自有不同評價。

同年七月(西元八○九年),空海終於接到太政官符,准其入京。從此以後,他的弘法生涯進入另一新境,地位也愈形崇高,和嵯峨天皇的關係更是密切。

弘仁元年(西元八一○年),喜好書法的嵯峨天皇將皇宮內外整修完畢,由自己和橘逸勢為皇城大門題署,並命空海為南門及應天門題署。書法界「三筆」之名,指的就是這三人,在當時都有崇隆的地位。

傳說空海題完「應天門」三字後,有人發現「應」字少寫一點,空海於是以墨濡筆,將筆拋向門額,正好完美無缺地補上一點,令在場的人大為嘆服!

空海此時不僅才名出眾,弘揚教義也十分轟動。有一次在清涼殿弘法時,他當場示現「三密相應」的力量:手結印、口念咒、心觀想,三密加持,即身成佛。登時光芒萬道,在座的天皇官員及僧侶們都只見毘盧遮那佛端坐當場,而不見空海。全場感動涕零,更相信佛法無邊。

接著發生的「平城之亂」,使空海更受嵯峨天皇倚重。

原來在平城宮的藥子和仲成等謀臣,不甘心就此讓位,於是假平城天皇詔令企圖復辟。此事令嵯峨天皇大為震驚,下詔逮捕仲成,褫奪藥子官位。

未料嵯峨天皇的作法引起平城天皇不滿,他下令啟幸東國,和平安宮展開對峙,頓時政局陷入緊張。

「若內戰爆發,百姓將流離失所,死傷慘重!」

空海為此立刻上表朝廷,願弘演密法,為國祈福。

嵯峨天皇於是召見空海,詢問用何密法可以消弭戰亂?空海便為天皇說了一個故事:

「大唐玄宗皇帝天寶元年,西蕃五國包圍安西城,情況危急。這時玄宗皇帝召請不空三藏舉行護國法會,誦讀《仁王經?陀羅尼十四》;此時,只見五百天兵自天而降,嚇壞玄宗。不空於是向玄宗解釋說,『彼乃毗沙門天王第二太子獨健大將率天兵前來保護安西城也。』玄宗才放下心來。隨後,安西城東北突然出現神兵數萬,個個身高丈餘,把五國蕃兵嚇得落荒而逃,於是消弭一場戰亂。」

嵯峨天皇聽後,立刻請求空海以「仁王經法」為國祈福。《仁王經》乃不空三藏譯的《仁王護國般若波羅密多經》,是鎮護國家的祕法。

空海在提振佛法的同時,也不忘結合日本神道,以順民俗國情,這是十分圓融的作法。他告訴天皇,想迎請「八幡靈神」坐鎮京城,以護朝廷;嵯峨天皇大喜,立刻下令在東寺建造「八幡宮」神社,方便空海在神社前施行大法。

果然,一場戰亂很快便平息了,順利得出人意料。

原來,在近江國(今滋賀縣)起兵的平城天皇很快地便被朝廷派出的人馬阻擋,在前進不得的情況下,仲成於混亂中被殺,藥子傷心自盡,平城天皇從此出家,後來並皈依於空海門下。天皇未損一兵一將,百姓也未流離傷亡,就這樣消弭了一場戰亂。

回想空海出家時雖走避世路線,但入世弘法,拔苦利生,仍是他最大的心願。如今機緣成熟,他決不迴避。

次年(弘仁二年),嵯峨天皇任命空海為乙訓寺別當。空海的名聲日隆,對朝廷的影響就更大了。

 

 

【當兩顆巨星相會】

 

弘仁三年,傳教大師最澄親至乙訓寺拜訪空海。

在最澄眼裏,空海乃是後起之秀,他能放下身段前來求教,除了表示空海的成就獲得肯定,也彰顯傳教大師為法忘身的風範。他坦承自己對密宗的認識有限,而空海這裏猶如挖不盡的寶藏;不說別的,光是典籍法器,就令他嚮往,所以他希望追隨空海學習密教。

最澄謙遜誠懇,令空海激賞。他留最澄住在寺中,也願將所學傾囊相授。

同年十一月十五日,空海為最澄作了結緣灌頂。

以最澄的地位,竟然拜空海為金剛上師,這件事轟動了當時日本佛教界。

但畢竟兩人於顯密的觀念上有所差異,而最澄也並未放棄他所說「圓教難說,演其義者天台」的至尊想法,於是種下日後分歧的種子。

接受胎藏和金剛界灌頂後不久,最澄即要求更上層樓,接受阿闍梨灌頂,使自己能證得圓滿佛身。空海卻認為最澄未到時侯,於是一口回絕:

「再等三年吧!」他這樣告訴最澄。

「三年?」最澄拋開一切追隨空海,只想速成密法的念頭,這下落空了。

「大師在大唐接受阿闍梨灌頂也不過短短三個月,為何我要等三年?」最澄有些不服氣了。

「我在二十歲即開始修習密法,去大唐之前整整十年,沈潛在密教中淬礪身心,才能快速深入大法,並非如你所講的只有三個月而已。」

「可是三年……我實在無法等了!」

最澄最後決定辭別空海,自己回比叡山,留下弟子數人繼續學習密教。之後,最澄一直和空海保持聯繫,並常派弟子來借經典,空海也悉數借他。

可是,當最澄的書單列出《理趣經》時,空海卻猶豫了。「《理趣經》的內容森羅萬象,玄奧難懂,若由不重密宗實踐功夫、只重理論的人來讀,恐怕易生誤解。」這是空海所擔心的。但他並非看輕最澄,以最澄在天台宗的地位,他對佛教的貢獻實是很大的。

《理趣經》屬於「金剛頂經」的一種,由不空三藏翻譯,是真正深入密乘精神的經典。內容針對人類欲望提出解答,以活用欲望達到般若智慧;卻也因此最容易讓人誤解。縱使在真言宗的殿堂裏,《理趣經》也多不公開,而由上師對弟子口授心傳。

空海決定不把《理趣經》借給最澄,於是寫了一封長信回覆他,內容大意是希望他跳開經書,從本身內在去發掘可見的理趣、可聞的理趣、可念的理趣。只是,不管寫得再有理,這件事顯然令最澄難堪,最澄忍不住私下說了一句重話:

「新的真言家會毀棄筆授的傳承。」

兩人的關係遂漸行漸遠。

先前,最澄曾留下弟子泰範隨空海學法;不料泰範後來卻不願回到最澄門下,而願永久追隨空海。這件事也令最澄有些難堪。

雖然,歷史上的這段大師之爭,起源於立場觀念的不同,但卻無損於兩人在日本宗教界的地位。最澄於弘仁十三年圓寂,空海以「美麗的星星消失了!」道出無限的惋惜。

 

 

【投入生命之海】

 

密教重視實踐的精神,在空海身上可說表露無遺。

與繁華的京城比較,鄉間則大多是殘喘於貧困與無知的民眾。因而激起空海以宗教造人、造國的心志。

為達成「濟世利人」的宏願必先建寺作為救濟民眾的根據地,並能進一步開啟眾人的智慧,這乃是社會救濟的第一步。

「僧侶們!為了眾生的利益及幸福,走上行腳之途吧!為了世間的慈悲與祝禱、為求諸神及人類的幸福而繼續行腳吧!如此才能宣揚佛道。」此為佛陀留給僧侶們的遺訓。

於是,弘仁六年,空海遵奉佛陀遺訓而開始他的行腳布教之旅。

對於生於斯,且在青年時期積年苦行的大龍嶽、室戶岬等四國的山嶽及海洋,對空海仍有著強烈的吸引力。所以,這趟行腳布教之旅,空海便先後在四國地區開創了八十八個修行的靈場,其目的不僅為了永遠教化當時及後世的人,同時也要引導民眾達至精神上的領悟,隨空海修道、苦行,以造就「知行合一的健康人」為重點所在。

由於空海當年發心行腳救度眾生的慈悲,所謂「同行二人」--空海大師與我同在--的信仰至今仍流傳著。自古以來,巡禮四國八十八所靈場遺跡的善男信女依然絡繹不絕。

即使高居廟堂之後,空海仍常常走訪民間,引導眾生脫離苦海。

弘仁年間,日本各地災難不斷。發生於弘仁九年的大瘟疫,造成無數人死亡。由於感染迅速,人人聞疫色變,甚至將罹病的親人趕出家門,放火焚燒疫區,造成更多死傷。屍曝於野,無人收埋,慘不忍睹。

嵯峨天皇憂心如焚,除亟於撲滅瘟疫外,還親抄《般若經》,並請空海誦講消災。空海此時也投入疫區,率領弟子照顧病患,並慰病苦生靈,傳授解脫大法。空海告訴他們:出離苦難,亦無天堂;地獄天堂,不一不異,每個人只有面對人生,才能體會大道,得到解脫。

同年,讚岐國萬濃池附近洪水氾濫,百姓生命財產損失慘重。直到弘仁十三年,修壩的工作尚無法完成,每到兩季,百姓就要忍受田園流失、骨肉死別的痛苦;因為八十八條水道匯流於此,不築堤修壩是無法解決洪害的。

空海的老家就在讚岐國,當朝廷任命他為萬濃池的修築別當時,他欣然接受。

空海除了是水利工程方面的長才外,更是悲天憫人的宗教家,所以朝廷相信他必能號召百姓,完成此艱鉅任務。

空海到達該地時已是夏天,若要趕在雨季來前完成工程,時間上十分倉卒。百姓們都搖頭嘆息:

「來不及的,不要白費力氣了。多少年都如此,沒有一次成功的。」

空海從不苟同失敗主義,他呼籲大家站起來為生存而戰:

「要結束痛苦的日子,就要勇敢地付出代價。加入我們,白天趕工,夜晚趕工,五十天合起來等於一百天,怎會來不及?我也會號召天地力量,日夜不停地誦經祈福。自助天助,相信佛法的力量吧!」

空海的無私與熱誠,終於感動了百姓。大家拋開一切,全心全力、日夜趕工,空海則不眠不休地誦經祈福。老天爺也幫了忙,幾十天內沒有下一滴雨。於是,一道堅實的弓形堤防,剛好在雨季來前築成。

工程方竣,老天適時下了一場豪雨,八十八條水道的水匯集於萬濃池中,浩瀚如海!令人不禁讚嘆「人定勝天」,真是偉大的工程啊!百姓都流下興奮的眼淚。胼手胝足,重造家園,這是最踏實的生命體驗了。

空海入世的作風,也同樣地展現在興學上。

原來日本藤原氏後裔藤原冬嗣任「左大臣」時,奉空海為師,對空海十分敬重。後來藤原冬嗣將「陶化坊」(今京都東寺東鄰)獻給空海,空海便利用這塊土地興建了日本第一所庶民學校--綜藝種智院,以公費及藝能教育,造福庶民子弟。

空海於年輕時進入貴族大學,便已體會人生而不平等的悲哀。但在一般人的觀念中,能為庶民興學者,除了高官及大財主外,誰能有此能力?而空海卻以出家人的身分,投入社會作出極大貢獻;不僅實現了他當年出家時對父母所說的宏願,更證明出世事業也能發揮無比影響力,扭轉一般人對出家人的看法。

佛法從不逃避現實,空海所信奉的密教更教人投入生命之海,體會那最真切的自性的呼喚。

在政治上,有鑑於近百年來,朝廷常為爭皇位而流血,空海於是大膽勸請嵯峨天皇禪位。

「皇位乃暫時之幻象,為杜絕血腥,安定朝政,造福百姓,懇請放棄皇位。」

嵯峨天皇聆聽空海說法多年,心境早有轉變,在多方衡量下,他接受了空海的建議。

弘仁十四年,嵯峨天皇將皇位讓給皇太弟,改元天長,是為淳和天皇。

淳和天皇天長年間,各地紛傳旱象。空海因屢次祈雨有功,被任命為「大僧都」。

這時,距他回國已二十多年了,二十年來,為增蒼生福祉,國安民樂,他已竭盡心力。雖然獲得至尊地位,但名利一直非他所求。

這時空海自覺年事已高,是該歸隱的時侯了。

 

 

【回歸高野山】

 

「當年由大唐回國時,曾以大願力擲出三鈷杵,三鈷杵落於何地呢?」這個問題時常縈繞在空海腦際。

其實三鈷杵落於何地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以身口意三密結合所發的大願力,是否能助他覓得理想的密宗道場?也許「三鈷杵」所落之地,就是他要找的地方。

早在弘仁年間,空海就開始留意尋找道場。

好不容易他在紀伊國(今和歌山縣)伊都郡南方找到一處「四面高嶺,人蹤蹊絕」的「平原幽地」,回想入唐前自己也曾經來過,如今感到格外親切--這裏就是高野山。

弘仁七年(西元八一六年),空海上表朝廷,提到「南至南海(紀伊水道),北至日本河,東至大和國境,西至應神山谷」的高野山,是他想開發作為道場的地方,「望請賜此空地,早遂小願」,他願「四時勤念,答施雨露。」

朝廷很快便遂其所願。空海不久便接到太政官符,准其自由開發該地。

七月,空海命弟子泰範、實惠等人先行上山,開闢道路,搭建寮棚;隨後空海也離開神護寺,登上高野山。

傳說空海進入高野山時,高野明神帶著一白一黑兩條小狗顯靈。高野明神乃鎮守高野山的山王神,他親向空海表達奉獻此山的誠意,並願庇佑他在此弘法。隨後兩隻小狗還為空海帶路,順利進入深山。

由於這段傳說,至今入山朝聖或觀光的人對高野山上的狗都十分敬重,不追逐或戲弄他們。

為了建築佛寺伽藍,空海做了七天七夜法事。施工期間,他不經意遙見一棵松樹上竟然掛著「三鈷杵」--

「啊!三鈷杵果然落於此地。」

他暗自欣喜,自己選對了理想的弘法道場。

高野山上除了佛寺伽藍,還有聳入雲霄的多寶塔,塔上繫有風鐸,朱軒紅欄,鈴聲悅耳,宛如人間仙境。

從此之後,空海常在高野山上流連忘返,而天皇卻不能失去左右手,一再下詔催促他回京。

淳和天皇即位後,空海被任命為「大僧都」。不料十天後,他竟提出辭呈:

「空海自弱冠至知命之年,皆以山藪為宅,以禪默為心,不經人事,不耐煩瑣……」

他的心中只有高野,沒有權位。他一心想歸隱高野山,但天皇堅決不准。

又過了幾年,直到空海近六十歲時,才以老病為託辭,請歸獲准。

此時,空海才真正能享受葉落歸根的自在。綜觀他的一生,二十歲前勤於學業,為了求學早離父母;二十歲後浪跡天涯,為求大法飄揚過海;直至回國後,漸受朝廷倚重,但也為弘法利生而忙碌奔波,甚至一肩挑起國家百姓的福禍。唯有退隱高野山後,「華枝春滿」,才是豐收的時刻。

有一日,他突然心血來潮,提筆寫道:

「三界狂人不知狂,四生盲者不識盲;生生生生,生之初為暗;死死死死,死之終為冥。」

他已證得生死圓滿,從此不再多言。

日本承和元年(西元八三四年)十一月十五日,他召集弟子,告訴他們自己將於明年三月二十一日圓寂。

「高野山由真然禪師繼承,東寺由實惠禪師繼承,弘福寺由真雅法師繼承,神護寺由真濟法師繼承……」

他從容地交代後事,平靜如常。

日本承和二年(唐太和九年、西元八三五年)三月後,他漸漸不吃不喝,直到二十一日寅時,於禪坐時,安詳地坐化。這時,不少百姓站在白雪遍地的高野山上為他送行,久久不散,弟子們齊誦彌勒菩薩名號。

一位偉大的宗教家、書法家、詩人、畫家、教育家……就這樣離開了人世。高野山上悲傷的群眾,或許在想到空海的遺言時,能感到一絲慰藉--

「我離開人間後,將前去彌勒菩薩所在之兜率天宮;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,必隨彌勒菩薩重返人間。」

人的一生,不論久暫,在宇宙無限的時空長河中,皆只不過是一瞬而已;但是,慧命的承傳,卻將剎那化為永恆,代代傳衍,綿續不斷。

西元九二一年,日本天皇追諡他為「弘法大師」。